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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闱闱道来】宝玉其人

作者:宋闱闱

现在我们展开来说一说,黛玉要还眼泪债的宝玉,是个什么样的男孩子。话说宝玉衔玉而生,被母亲和老祖母宠爱得不得了,他是个温柔忠厚的人,除了院子里的姊妹,丫鬟使女都对他极好,在外头的朋友们也都喜欢他,他的朋友很多,从皇子到浪荡公子,不守家业的侠客,戏班子里的男旦等等。开篇我们就看到了,皇子水溶王爷,对宝玉格外青睐,时常将自己喜欢的,分送给宝玉一份。和宝玉气息相投的人,虽然身份不同,然而,品质里都有一种脱俗之处。

然而,就这么一个看起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少年,他的日子是不那么好过的,他父亲贾政对他很嫌恶,贾府的耳报神也多,贾政听到的宝玉的错处多到足以被激怒,就会把他揪过来,暴打一顿。不打他的时候,则以骂为主,在红楼梦开篇就写了,贾府的书院收拾好,族里最有学样的老师也请到位,宗族子弟都要进去读书了。宝玉呢来给父亲请安,说今天要去书院读书了。父亲的书房里照例坐著很多清客在谈事,贾政一听说他要去上学了,就怒了,说你快不要再提读书这两个字了,连我都要替你羞死了。宝玉是被父亲骂惯了的,很老练地垂著头垂著手在门口站著,贾政又驱赶他道:赶紧离了我这里,仔细脏了我的地。宝玉就如释重负地跑了,因为他是被父亲骂惯了,一般不影响心情,很皮实。

省亲园林落成时,贾政带了他书房里的清客去逛园子,为各处景点空白的匾额题名赋诗,这样的场合,宝玉自然是要陪同前往的。那一路上呢,人人在观景,宝玉则在挨骂,他要是开口赋诗呢,贾政就喝骂他轻狂,这乌鸦鸦一群人,就你能?那宝玉就不敢随便开口了,那不开口也有错了,那贾政又要骂骂他,令他赶紧题诗,不然难道你还等著人请你开口不成?宝玉跟他爸爸的相处模式,大抵如此。

贾政看他不顺眼的原因呢,是鉴定得这孩子生来是个淫魔,酒色之徒。宝玉抓周的时候,贾府把世上凡有的,都摆在这个孩子眼前,他呢,一概男孩正经营生的笔墨纸砚刀枪宝剑全都不拿,独独地去抓胭脂钗镮,爱不释手,还网嘴里送。那从这一刻起,贾政就很嫌恶他。而后来,宝玉也忠实符合了他抓周时的选择,一点都不作假的。他天生有一股痴意,看见树枝头的花呀鸟呀,出神半天,在河边看鱼,对鱼也能说话。嘀嘀咕咕的对石头也能说话。高兴起来,和自己的小厮们打打闹闹,不高兴的时候就谁都不理,仆人不对他行礼,他也全不在意。贴在他身上最显著的标签,就是他成天在女孩子堆里。对女儿这两个字,是恭敬至极的,说女儿这两个字是天地间最尊贵,极清净的,不可亵渎。宝玉小时候,每挨打时,嘴里便『姐姐妹妹』乱叫。后来女孩子们拿他取笑:打急了只管唤姐妹做甚?莫不是求姐妹去讨情讨饶?

他回答极妙:急疼之时,想著叫姐姐妹妹或可解疼也未可知,因叫了一声,果然就不觉疼了,得了这个秘方。每回挨打之极,便连叫姊妹起来了。

他房子里伺候他的丫鬟们,平时所用的胭脂和花露,多是他亲手调制,他对此极有心得,胭脂花露怎么个用法,什么季节配什么样的花露,春天皮肤容易痒,要什么样的治疗——他都有一本帐,成天忙的就是这些事儿。他给丫鬟们通头发,剥栗子,房里的那些丫头,谁爱吃什么他都记著,在酒席上遇见了,还要打包捎回来,要人家一定吃到了他心里才高兴。他卧病时,在自己屋里吃饭也是,一碗竹笋汤,要伺候他吃饭的女孩子,吹一吹热气,顺势尝一口,轮到他,估计也就剩个汤底儿了。所以你也闹不清,到底是人丫头们在伺候他,还是他在伺候丫头。要是他见到哪一个女孩伤心,就变著法的劝诫开导,要是因为他而生气的,他还得赔不是,赔小心,直到那女孩不生气了为止, 他房里有个聪敏能干,伶牙俐齿的丫鬟晴雯,有一回不小心跌了他的扇子,他急了就骂晴雯蠢材蠢材,这可捅了马蜂窝了,末了把扇匣里的扇子都摆出来让她撕了个尽兴,这才算平息了。所以红楼梦一书里,最常见的就是他哄完表妹又去哄表姐,哄完小姐又去哄丫鬟,时常赌咒发誓说自己要去做和尚。

所以,这么一个男孩,不学无术,成天在女孩堆里厮混,他父亲是一个朝廷命官,从他的审美观看过来,自然看这个儿子哪都不顺眼,觉得这孩子于家于国都毫无用处,所以一打就把他往死里打。宝玉也是个打不怕的,打得半死也不改本色。平日父亲让他出来应酬,他最不要看见的就是那些官府衙门中人,如贾雨村之流,他最嫌弃这样的人气息拙臭,追名逐利,不可忍耐。

然而有一次,他父亲的一个门生,名叫傅试的,派了家里的老婆子来探宝玉,因为宝玉又被他爸爸打得卧病在床。宝玉听见傅家来人的消息,就吩咐快请,这个殷勤的动力是哪来的呢?原来,他听说了这个傅试有个妹妹叫傅秋芳,是个才情出众的美女子,宝玉和这个傅秋芳妹子,虽然从未曾见过面,往后应该也没什么机会见面,可是呢,他就觉得,凡是和这个傅秋芳妹子相关的,都不能冷淡了,否则就是薄待了这位佳人。

傅家那两个老婆子进来请安,正好看见有个丫头在伺候宝玉吃饭,一不小心,把一碗热汤打翻了,全撒在宝玉手上,宝玉就很紧张,一个劲儿问那个丫头,你烫到没有,疼不疼?这两个老婆子看了这出西洋景,告辞出来,一路笑话著宝玉,回家去了。宝玉的种种痴气,大抵就是这样的方式成就了口碑。就像红楼梦里有一个一直没谋面过的甄宝玉,对映的是现实中的作者曹雪芹家的故事。他和宝玉的关系是镜花水月中的一种彼此映照,是天上的月亮在水中的倒影,也是眼前的花朵映照在镜中,亦真亦幻,那甄宝玉的容颜和宝玉一模一样,行事方式也是如此,通过这些喜欢说是非的婆子妈妈们的口,流传甚广。

宝玉的痴情呢,大抵都是如此,就如同一个爱山水的人时刻心怀远意,他对于天下的山水,这辈子没机会去的,都怀著一种爱慕。秦可卿发丧的时候,他跟著凤姐送葬到远郊的家庙铁槛寺,在附近村庄里打尖,城里孩子自然看乡下的物器什么都好奇,他摸一个纺车,就冒出来一个村姑,大剌剌喝斥他,让他别乱碰,当心碰坏了。宝玉就不碰了,满脸陪笑地说话,那女孩正要示范如何操作纺车,就被人叫走了。那宝玉离开村子的时候,很多村里人簇拥著在看热闹,宝玉坐在车里,就找那个二丫头,却再找不到,等到贾府的车马离开的时候,宝玉看见那个二丫头,看她和几个女孩说说笑笑的走过去,宝玉就很怅惘,脂砚斋就评价说,人生的聚散冲冲,由何尝不是如此。

来到贾府打秋风的刘姥姥,夜里给贾母和众姊妹讲故事,说到一个雪夜落难的女孩,她去搂柴火时看见有个大姑娘躲在自己的柴草堆里,故事被贾府起火给拦腰斩断了,刘姥姥也没再讲完这个故事,宝玉呢,对雪夜里有个女孩躲在柴火堆里,揪心不已,就缠著刘姥姥问下文,刘姥姥就随口敷衍他,说村头有个很灵验的庙,供的那个塑像是个得了灵气的仙儿,常常变成人到处玩耍,她在雪天遇见的大姑娘就是那个精灵。宝玉呢,便命自己的小厮茗烟,去刘姥姥住的庄子那一带探个究竟。就是说,他对人的好心好意,不是只对眼前看得见的女孩儿们好,即使是平生不曾遇见,只是耳闻,只是一面之缘,这些人和事也会在他心头留下痕迹,令他为之徘徊不一。他的小厮呢,跟著他耳濡目染,也出落得很有格调 。这些小厮跟他,忙的都是风雅之事,去刘姥姥的村子里找个庙啦,去集市上淘那些竹根雕啦,陶土铸的风炉啦,大户人家的书房禁尽《西厢记》啦,都是风雅的。
譬如我们都知道荣国府里的凤姐儿,凤姐她有个十分得心的丫头平儿,聪慧能干,又对凤姐忠心耿耿,她性格厚道,为人体贴,所以贾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她,宝玉的寡嫂李纨,把平儿对凤姐的忠,比做驮唐僧去西天的那匹白马。凤姐过生日的时候,贾母就特地摆酒唱戏,让他好好乐一天。然而,十分悲凉的是,他丈夫贾琏在这一天还忙里偷闲,出轨厨房里下人的媳妇,又好死不死地被喝多了回屋休息的凤姐给撞上了,平儿因为担心凤姐,便伺候著她一起回屋,也撞上了。屋里贾琏在和那媳妇谈心,主题是凤姐太凶了。媳妇则安慰,你那老婆的确太凶,不过平儿姑娘性子好,等你老婆哪天死了可以把平儿扶正,这样你日子就好过了。

那凤姐这样性子的人,自然是一脚踹进去,当场对那个下人媳妇大打出手,又迁怒平儿肯定和这奸夫淫妇背地里有首尾,要一起治死她。那平儿为了撇清自己和贾琏以及这媳妇没有私下勾兑,就去撕小三,贾琏一看,凤姐我怕也就算了,难道还怕平儿?于是就上来踢打平儿,平儿害怕了,就不敢动手了。凤姐见平儿怕贾琏,就一手打那淫妇,腾出另一只手来打平儿,嘴里逼骂她和自己一块打。一个逼她打,一个不许她打,两个都是她主子,把平儿逼得当场寻死。末了惊动了贾母出来摆平。

大观园的这些姊妹,就把平儿拽进园子里来安慰,就这样平儿来到了宝玉的怡红院。那宝玉,先是亲自伺候著平儿洗脸梳头,重新匀脸,又拿了自己亲手制作的玫瑰胭脂和唇红,伺候她对镜上妆,梳头。房间里的兰花正开,他就拿剪刀剪下一只惠兰,插在平儿头上。等平儿出去了,宝玉一个人在房间里呆著,他想著平儿的可怜,无父无母的一个丫头,每日里在强悍的凤姐和霸道又庸俗的贾琏夫妻手里讨生活,每天都要受委屈,以后也要继续受委屈,他想著,就落下眼泪,为平儿哭了,把平儿换下来的裙子用熨斗熨干,把她的手绢在水盆里洗干净,晾好,并没有人看见,也犯不上他亲自动手,可是他这样做,好像就为他的满腔怜悯和不忍,尽了一点心,他心里会好过一点。就是说,他对女孩子的好,是怜惜,对生活在俗世泥泞中的女孩子,那些在磨损中的人所怀有的普遍的不忍之情。

宝玉还有一桩在世人眼里不可理喻之处,就是他痛恨女孩子出嫁,他常常说,男儿是泥巴做的,女儿是水做的,女孩子嫁了男人,就污浊了,面目不堪起来。女孩呢,明明是一颗明珠,金尊玉贵的,嫁了人,气息混浊了,明珠便变成鱼眼珠子了。到红楼梦第八十回,他的堂姐迎春要嫁人了,要从大观园里搬出去了。迎春这个人呢,平时存在感极低,木头木脑,木知木觉,又不管事,她奶妈和儿子媳妇把她的头面首饰都拿出去当了换银子,她觉得丢了就丢了呗;贾府最厉害的那个三小姐探春,帮她作主,处置了奶妈,把东西赎买回来,她呢,同样也不见得对探春有多少感激,总之为人寡淡乏味,不是什么感情丰富的人。她嫡母邢夫人的姪女岫烟寄居在她的院子里,说起来也是表姊妹的情份,冬天里,大观园的女孩都穿著厚厚的镶毛斗篷,唯有岫烟没有,而且,因为开支不够,她把自己的衣衫首饰悄悄送去典当行,其他的姊妹如宝钗等人,都会去帮扶这个女孩,送她保暖的斗篷,唯有迎春,对此情形不闻不问,岫烟就住在她屋簷下,她对她的窘迫完全没有知觉,所以,曹雪芹形容她,比死人只多一口气。然而,当宝玉知道这个堂姐要出嫁,带走四个丫头陪嫁。宝玉就顿时痛惜道:“从此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。”

迎春从大观园里她居住的紫菱洲搬出去后,宝玉还特意跑过去,怅惘眺望,又写了一首诗,描写秋风里紫菱洲人去楼空的凄凉景象,末尾一句说:故人临别惜朋友,况我今当手足情。就是说,宝玉在内心,对堂姐要出嫁的心情,是痛失手足的那一种痛楚。

红楼梦自问世以来,世世代代多少人为之痴迷一生一世,作为女性读者,我个人体会的很主要的一个原因,是我们在书里不但经历了繁华与衰败,更在书里经历了宝玉,这样一个质地尊贵,心灵高洁,温暖仁厚的男孩子,在任何的时代读到他,都是动人肺腑,感人至深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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