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闱闱道来】且吃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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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宋闱闱

《儒林外史》里头,无处不在的吃茶,遍布在书里所有人的日常生活里。那书中并没有遂心如意的人生,亦不曾有倾国倾城的传奇。只是时代的风尚与人心已然江河日下,里头那些读书人,善感的,知觉痛痒的灵魂,不如意的际遇。然而,并非是荒寒,那里头有千年中华礼乐里渊源而下的文明,教化,礼仪。有四时的节气,草木与日常饮食,行走,是一个丰沛的物质世界。

从前的文字真是好看,叫我忍不住抄写下来。要解释这样的文字,简直是无能的,比痴人说梦还要没办法,只能是写在纸上,爱慕地,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,默默地微笑起来。实在是太好了。和读书的乐趣相比较,我们的现实人生简直是不值得过的。

“这南京乃是太祖皇帝建都的所在,里城门十三,外城门十八,穿城四十里,沿城一转足有一百二十多里。城里几十条大街,几百条小巷,都是人烟凑集,金粉楼台。城里一道河,东水关到西水关足有十里,便是秦淮河。水满的时候,画船箫鼓,昼夜不绝。喊里城外,琳宫梵宇,碧瓦朱甍,在六朝时,是四百八十寺;到如今,何止四千八百寺!大街小巷,合共起来,大小酒楼有六七百座,茶社有一千余处。不论你走到一个僻巷里面,总有一个地方悬著灯笼卖茶,插著时鲜花朵,烹著上好的雨水,茶社里坐满了吃茶的人。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时候,越是夜色已深,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来,凄清委婉,动人心魄。”

“话说南京城里,每年四月半后,秦淮景致渐渐好了。那外江的船,都下掉了楼子,换上凉蓬,撑了进来。船舱中间,放一张小方金漆桌子,桌上摆著宜兴沙壶,极细的成窑、宣窑的杯子,烹的上好的雨水毛尖茶。那游船的备了酒和肴馔及果碟到这河里来游,就是走路的人,也买几个钱的毛尖茶,在船上煨了吃,慢慢而行。到天色晚了,每船两盏明角灯,一来一往,映著调查`河里,上下明亮。自文德桥至利涉桥、东水关,夜夜笙歌不绝。又有那些游人买了水老鼠花在河内放。那水花直站在河里,放出来就和一树梨花一般,每夜直到四更时才歇。”

我喜欢看儒林外史,那是一个亲切的时代,那时候的子民,不复有大汉大唐的气象,然而不至于是而今末法末劫时期,大中华遍地不堪,而今的人群,实在是不能想像我们来自于如此美好的文化,曾经是如此风雅的族群。


《儒林外史》的末尾一章里,寄情的是那市井之中的平常百姓。“南京城里的贩夫酒保,也有六朝烟水气。”那寻常烟火巷陌里居住的,卖火纸筒的,裁缝铺子里缝衣衫的,平日里也沾些琴棋书画,并非读书人的功利名声。只是柴米劳作之余,在岁岁暮暮的日常生活里,平常又隽永地相依伴,这样的吟诵诗文,琴棋书画,是真正的喜欢。

“可怜这盖宽带著一个儿子,一个女儿,在一个僻静乡内,寻了两间房子开茶馆。把那房子里面一间与儿子、女儿住;外一间摆了几张茶桌子,后檐支了一个茶路子,右边安了一副柜台,后面放了两口水缸,满贮了雨水。他老人家清早起来,自己生了火,煽著了,把水倒在炉子里放著,依旧坐在柜台里看诗画画。柜台上放著一个瓶,插著些时新花朵,瓶旁边放著许多古书。”

有那邻家老爹约著这盖老爹,一同去泰伯祠,报恩寺,当年群贤雅集处走一走,缅怀一番旧日风雅,在寺庙里吃些素饭,就著一客牛首豆腐干,茶棚里吃两盏茶。天色向晚,二位老者且行向雨花台高处,临江绝顶,看红日西沉,那江上往来船只,帆樯历历。

这里头有人生的某种趣味,道不尽的磨损与心酸之中,不妨碍那林泉逸兴。

三百年前南京城的天光,日色,林木,当是格外叫人流连的。我想像著那山间的洁净石径,蜿蜒于林木之间,那两个布衣老者,他们在山间且行且看的身影,那样的被岁月熬炼过的干瘦,本份与儒雅,真是叫人感动的。

另有一个荆元老爹,做裁缝生计的,也好些诗文,也有自己的林泉之乐的知己。且看我抄写的这一段。是的是的,又抄写一段,《儒林外史》这样的美妙的书,我实在无能描述任何一种况味,我只能,老老实实地在桌前,一字一字抄写下来,我想像著自己住在这样的文字里,市井中——“一日,荆元吃过了饭,思量没事,一径踱到清凉山来。这清凉山时城西极幽静的所在。他又一个老朋友,姓于,住在山带后。那于老者也不读书,也不做生意…督率著儿子灌园。那园却有二三百亩大,中间空隙之地,种了许多花卉,堆著几块石头。老者就在那旁边盖了几间茅草房,手植的几树梧桐,长到三四十围大。老者看著儿子灌了园,也就到茅斋生起火来,煨好了茶,吃著,看那园中的新绿。这日,荆元步了进来,于老者迎著道:“好些时不见老哥来,生意忙得紧?”荆元道:“正是。今日才打发清楚些,特来看看老爹。”于老者道:“恰好烹了一壶现成茶,请用杯。”斟了送过来。荆元接了,坐著吃,道:“这茶,色香味都好,老爹却是那里取来的这样好水?”于老者道:“我们城西不比你们城南,到处井泉都是吃得的。……

次日,荆元自己抱了琴来到园里,于老者已焚下一炉好香,在那里等候。彼此见了,又说来几句话。于老者替荆元把琴安放在石凳上。荆元席地坐下,于老者也坐在旁边。荆元慢慢的和了弦,弹起来,铿铿锵锵,声振林木,那些鸟雀闻之,都栖息枝间窃听。弹了一会,突作变徵之音,凄清宛转。于老者听到深微之处,不觉凄然泪下。”

这里头的煮茶,焚香,弹琴,是真正的菜圃,茅屋边,豆棚瓜架下,全无文人墨客的游戏寄托之意,那为琴声而落泪的老者,是金陵平常百姓人家,胸襟间的云烟远意,温敦清好,实在是可堪入画的。那林泉情致不是欢喜的,轻盈的,也不是大彻大悟,与这世事的尘埃彻底决裂的。是对人生真相有著自己的体悟,看透了谜底,安静地忍受著,还带著某种将就的安乐,于是,便有陶炉瓦罐,炭火煨茶的情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