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闱闱道来】漫谈爱玲之四: 不染尘

作者:宋闱闱

1940年代,和张爱玲同在上海滩成名的女作家杨绛先生,曾经在她的晚年,数次颇为不屑地提及张爱玲,说她是没有家教的女子,论据是自己姪女与张爱玲是圣玛丽中学的同学,说张爱玲长得丑,满脸青春痘。又说她笔下的女性意境卑下等等。

这话于人山人海的张迷,相当刺耳,然而,我们也不是不懂道理不体察世事的,怎么说呢,若张爱玲自己的原生家庭不曾分崩离析,有一心为儿女谋划的父母做主,她大抵是无论如何也没可能下嫁给胡兰成这样身份的人,也不会任性地中断她在香港大学的学业。没有一纸学位证书,让她后半生在美国,求职过程一直不展眉。没有家教?也许吧。然而,“没有家教”是何其沈痛的一种命运!

张爱玲作为一个天才人物,我们后事的人,对张爱玲的许多近乎判词一样准确的直觉,唯有心服。1949年以后,大陆赤化,在上海的张爱玲和在北京的钱锺书夫妇,都属于被当局努力笼络的人,张爱玲甚至受邀参加过共产党在上海市的第一次文代会,然而,她形容自己的感觉是:被人掐住了后脖子的那种恐惧。她必须要离开,再晚的话,怕是走不了了。于是,1952年,她以要去港大完成学业为理由,申请赴港。坐火车到广州,由深圳罗湖口岸出境,出关时,每个人都很紧张,因为没有真的离开海关,就表示人还在共产党的手中。而出关后,在分界河上头的栈桥上,挑夫居然挑著她的行李飞跑起来,她也跟著跑,生怕后头的解放军会反悔改口,把她叫转去。直到她生命的晚年,香港被回归共产党统治下的大陆,她也赶紧给打理她在香港的稿酬帐户的宋淇夫妇写信,表示要关掉在香港的帐户,考虑迁到新加坡去。从头到尾,她对共产党绝无任何好感与信任,能避则避。

楊絳評張愛玲的信件。圖片來自網絡。

而她四十年代在上海的朋友苏青,一个风风火火办刊物写专栏,凡事独立自主的新女性,在共产党的监狱里渡过了后半生,在牢狱中口干舌燥地重复交代自己的“错误”,尊严全无。晚年完全成了个全无意志力,唯唯诺诺的老太太,冬天穿著臃肿的人民装,坐在弄堂口晒太阳——对照之下,大洋彼岸,自由阳光下的张爱玲,她的决然离去是何其明智!张爱玲是个书虫,离开书和电影就不能维生的人,然而,她自小就不买书不藏书,胡兰成送给她的书和画册,她再是喜欢,看完了便请他拿走。后来,她论及苏青的下场,很惋惜地说,她买了太多的书,导致自己行动不便。而她,因为不藏书,所以说走就走。

在她晚年,大陆再一次掀起了张爱玲热,共产党的高层官僚柯灵,曾经写了很长的文章,回忆在1940年代的上海文坛,当时风头无两的张爱玲,以及张爱玲和他的交往,包括找胡兰成帮忙,将柯灵从日本人的监狱里救出。末了写上,三十年过去,在万里外,长城边,像张爱玲致意。当然,张爱玲这厢犹如顽石,对如此盛情无有反应。而反观痛斥张爱玲没有家教,好奇装异服的杨绛先生,和她的夫君钱锺书,在1949以后甘心情愿地留在大陆,表示不想去别的国家当二等公民,要留在自己的国家当一等公民,在杨绛晚年的文章里,自述他们对于苏联体制已经相当了解,所以对于中国共产党的种种,相当有心理准备。而1950年,钱锺书便成为毛泽东选集的英文翻译组的重要成员之一,在共产党高官胡乔木的庇护下,同时他们夫妇都很识相,历次对知识分子的运动中,他们均“认罪态度极好”,顺利过关,保全自身。文字里的杨绛夫妇自诩在共产党体制下一直以埋首书斋的形象自居,著书立说颇为自得。到了身居泰斗高位的晚年,自然是有资格去批评张爱玲的不著调和不高明。然而,张爱玲远遁一生的姿态,以及杨绛夫妇在共产党治下坦然身居一等公民的一生,我必须要说,我更认同张爱玲这般清澈见底的绝然!

在《小团圆》里,她写到九莉后来在美国嫁的那位丈夫,大抵是她生活原型中的莱雅吧。她自嘲他爱她只是因为他已经足够的老,当年那个名校毕业,游荡于好莱坞的青年才子,当然是不会青睐这样一个古怪,高瘦如鸬鹚的女子的。好在现实之中的莱雅十分爱惜她。

晚年張愛玲

有在美国的张迷有幸读到莱雅的晚年日记小札,记载他每天下午离开公寓出门去散步,无论风霜雨雪天,为著给张爱玲留出独处的几个小时的写作时间。他们的食物很简单,最高频率出现的是义大利披萨饼。而她因为没有大学的学位证书,在美国也不好找工作。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,许多年与她如影随形,幸好美国有许多写作基金可以申请,她的夫君赖雅长于此道,夫妻得以度日,只是常常需要搬家到下一个写作营。一如当初傅雷先生评论她的文章里写到的:奇迹在中国,不会有好下场。——完全是一语成谶。当然,也是千古一路下来的规律。这世道会饿死曹雪芹,多一个一生孤寂凄清的张爱玲,也不是额外的行不通。

然而,六十年代初期,她还年轻,心气甚高,去纽约生活是她的梦想。她雄心勃勃的规划过,电影编剧,英文小说出版,搬家到纽约,实现她的纽约梦。六十年代她去过台湾,由当地对她景仰有加的文学青年陪著她深入土著居住地旅游,在市井街巷间看见一种当地土著用来蒸点心的竹制笼格,环环相套。她觉得此物惊艳,应该拿去纽约第五大道,给那橱窗里的花布裙衫系做腰带,一定漂亮。

张爱玲的研究者夏志清老人,曾数次叹息张爱玲的一生不遇。他痛惜她的才华不曾有过机遇实践。她从小就喜欢设计服装,实在是应该去纽约,去第五大道开一家时装设计公司。她应该住在曼哈顿,写滚滚红尘深处最繁华最镜花水月的故事,那是她熟悉的世界,是她的志趣所在,她能洞悉一切,感受一切,描画一切。然而,现实之中,这样一个由心而发的本份愿望,她从来没有机会实现。她一直在自己不喜欢的地方生活,不停地搬家,从华府到西部,没有一个地方是她喜欢的。

她访问台湾的时候,丈夫中风,卧床不起,随即丧失最基本的自理能力,张爱玲伺候病榻之前,渡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, 她从来不是个会照顾人的人,照顾自己的能力都极其有限,更遑论需要伺候另一个丧失起居能力的男人,我们完全不知道这段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,而对此,仿佛大家都对一个难堪的秘密心知肚明,所有的张迷都一律没有好奇心,不去谈及。倒是对她和胡兰成,翻来覆去永远津津乐道。

等待莱雅逝世后,她则成了一个彻底避世的隐者。不见人,更不接受报刊采访,租了一个信箱,想起来的时候去取一次,当然她想得起来的时候并不多,给人回信,更是罕有。那时候政治气候变了,她的书在港台大卖,稿费丰厚。然而,一如她说过的,出名要趁早,否则的话,快乐来得太晚, 也就不那么及时了。张爱玲晚年已经基本不拆信,大抵旧友们对此都存一份雅意的担待,他们并不计较。然而账单她也懒得拆,按照美国人的规矩,她大抵是有被划入信誉堪忧的危险罢。她的身份证件全在搬家中丢失了,忍受这些不便,大抵是她的长处,然而不得不去补办这些东西,的确是在要她的命。她始终是怕人,怕俗世的琐碎劳神耗损。

名利再次来到时,她已经失去了享乐名利的兴致。她不再缺钱,又因为敏感而愈发神经质,为了躲避一种南美跳蚤,有很长时间,她在汽车公寓里换来换去,依然完全不会照顾自己。笔者曾经住过一次汽车旅馆,汽车旅馆的房间门外就是停车场,随时可以提包走人,去往天涯,实在是毫无半点宜居的氛围,马路对面照例有一个加油站,可以穿过马路去买点牛奶或饼干,那汽车飕飕地穿过,眼睛望到哪儿,都是地平线。还没有到天黑,我感觉自己已经被那种空旷荒凉地给击垮了,天黑时,听到马路上呼呼的摩托车飙驰而过,我已全然了无生趣,只觉得普天之下再没有比我更凄凉的人了,天一亮我就要去赶飞机,立誓这辈子再也不要住汽车旅馆了。想一想张爱玲,住过几年汽车旅馆,洛杉矶诚然没那么荒凉,然而,汽车旅馆的那种无著无落的气韵,在哪儿都是一样的罢。我不知道她的神经到底有多粗韧,能够这样年复一年忍受下来,还是我的胸怀永远理解不了她对荒凉的承受能力。

根据她的遗嘱执行人林式同的文章,她最后一处居所,那是一个随手搬家,所有器物都可随身携带的晚年。她所有的文件都用一只一只大购物提袋装著,一架携带型的小梯子便于她爬高取物,这便是全部的家具,搬家时一台出租车便可运完。她找房子不在意炉灶,因为她不会做饭,不用锅碗瓢盆和灶具。她生命最后时期的洛杉矶的公寓里,唯有一架烤箱,拿来热点简餐,吃的食物都是最方便的那种,类似美国人的电视餐,吃完了连餐具一并扔掉。因为营养不够,于是喝牛奶补充。她的牙齿全都坏了。因为她一直吃得很坏。饶是如此,她也始终不曾学会做饭。丈夫死后,她曾经辗转在荒凉的美国西部汽车旅馆,躲避一种南美跳蚤,也躲避热情寻找她的张迷。我时常臆想,她的皮肤病,有没有可能是饮食差,导致体内长期缺失某种维生素所致的皮肤抵抗力差呢?因为宋淇夫妇的牵线,她破天荒地接待过一个台湾书迷,作家水晶,二人相谈甚欢,张爱玲不停地喝咖啡,解释说自己很喜欢喝茶,然而在美国难得买到好茶,只好戒掉,改喝咖啡,喝起来也是不停的。于是水晶回台后,给她寄了几盒好茶叶,全被她退了回来。她不要欠人的,即使是好意的餽赠,她也是不肯接受。这种清澈无尘,真的是佛家的意境了。

这样过生活,打发日子的她,并不比她儿时长进多少,那个不会削苹果,不会划火柴,不认识路,在一间房子里住了很久也并不知道电灯开关在哪里的天才儿童。根本上,这是大观园里的女子,一个人跑到红尘深处,受尽了苦楚,浑然不知道如何打发掉这长长的一生。用她的话说,“让生命来到你这里”。

看她,总是让我想到荣国府宁国府败落后,那些流落的王孙小姐。曹雪芹被未完的小说里,宝玉去做了更夫,长夜尽头回到家,是不是便是这样潦倒的栖身之所?没有了温暖的,宜悦的,凑手的,养神悦目的日常细节。他们的生命趣味所在,便只用来频频回首,追忆似水流年,而现实中面对的一切,都是磨损的的俗世熬煎。然而,我知道,不是这样的,至少对于张爱玲,不是这样的。她是宁愿住在她的孤独里,也不要一个大观园。她愿意这样的孤独,哪怕是不舒适的,处处棘手的,她依然要这完整的,不被打扰的孤独。对于这个世界,她是个看客,随时准备起身离开的。